“我們同情那些在花神咖啡館中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但是這種同情里又夾雜著一絲不耐煩:他們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主要是為了給自己的消極、懶散尋找借口,還有就是他們真的是非常非常無聊。
——西蒙娜·德·波伏娃
除了周日,每天早上6點左右,蕾妮夫人和她的丈夫荷西會拖拽他們的咖啡館外那些快要散架的桌椅,將它們安在鋪著鵝卵石的露臺上,露臺就在我們的臥室窗戶下。
在晚上11點到凌晨2點這段時間里,他們會用力將這些桌椅再搬進來。蕾妮這一輩子都在做這件事情,就連她還在子宮里也不例外:在她之前,她的母親經(jīng)營著這家咖啡館。幾年前,蕾妮和荷西退休了,將這個地方賣給了附近的餐館。這種搬動桌椅的傳統(tǒng)仍在繼續(xù),還有震耳欲聾的音樂作為伴奏。
艾莉森和我在這家咖啡館上方住了二十五年,換句話說,桌椅在這段時間里被拖拽了大約一萬八千兩百五十次。我們并不特別感到榮幸。巴黎有大概一萬家咖啡館,我覺得巴黎可以考慮更名為“咖啡因和尼古丁之城”。在傷痕累累的瀝青人行道上和古雅的鵝卵石廣場上,無處不在的咖啡館店主在黎明和夜半時分為巴黎二百二十萬居民跳著搬動家具之舞。
你也許會說,就憑這個,我們就該討厭蕾妮、荷西、他們的后來者和巴黎所有的咖啡館店主了吧?我們從沒這么想過。嗯,也許我們有過從窗戶往外倒沸油的想法,而且有時候我確實往外探出身子,用幾種語言開罵。但是沒有了咖啡館,巴黎會成什么樣子呢?它們是這座城市的胃、肺、肝和壞了的良心,對了,是它的靈魂。你可以在一些咖啡館(煙草店)買香煙,在別的咖啡館(兼PMU或樂透站)里賭馬或者買樂透彩,在哲學咖啡館、文學咖啡館、網(wǎng)絡酒吧里進行哲學討論、信手涂鴉或者上網(wǎng),在所有咖啡館里都可以喝飲料、吃東西,有時吃得還不錯。
愛意在萌發(fā),敵意在燃燒,靈光開始浮現(xiàn),暴力噴薄而出,幸運的贏家臉上浮現(xiàn)出財星的笑容,每個人的眼中都蒙上了煙霧—— 一切盡在戶外的露臺上。從2007年起,在室內吞云吐霧的行為已被禁止。
不說別的,咖啡館令這座城市生機盎然,也就是說,它們用噪音和大多合法的刺激物讓它保持清醒。它們已經(jīng)存在了幾個世紀:巴黎的第一家咖啡館——波寇咖啡館在如今看起來很滑稽,這家建于1686年的咖啡館的創(chuàng)始人是西西里人波寇。雖然今天的咖啡館比二十年前少,但是咖啡館不太可能消失。誠然,這些咖啡館中的咖啡通常味道都很糟糕,這也是星巴克、哥倫比亞咖啡和其他大量“新世界”風格的競爭者們逐漸贏得市場的原因之一。
“去喝咖啡?天哪,不,我上咖啡館不是為了那個,”我的一個咖啡行家朋友說道,“咖啡只是在你為了占一個多小時的座而能點的最便宜的東西……”
時間已是上午。朋友和我都坐在圣日耳曼德佩區(qū),布西街的翡翠咖啡館里。我總會在咖啡館里遇到這位朋友。她是一個在巴黎住了五十多年的英國女人,她在咖啡館里招待客人、開會、修訂稿子、編輯手稿,她的生活樂趣都在此。當我們談到咖啡館的軼事時,她像蜂鳥一樣嘬了一口杯中的意式濃縮咖啡,那咖啡簡直就是用黑焦油冒充的。這么說吧,這不是合她口味的那杯茶,不過,巴黎的茶通常比咖啡更難喝。
她沖有動靜的地方點了點頭:侍應生在蘑菇形的桌子和形形色色的顧客中轉來轉去——顧客里有住在這個社區(qū)、上了年紀的???,落寞的人,特立獨行的人,游客,巴黎大學的學生,還有在陰涼的露臺上坐著的商人,他正沖著自己的手機大吼大叫。拐角處的商店都開了門,于是,街上變得色彩繽紛,充滿動感。我們的桌子就是這條溪流中的旋渦:為了保險起見,我們也趕緊用外語和法語交談了起來,盡情享受眼前的風景,陶醉于廚房中傳來的食物的香味。
“這就是人們到咖啡館來的原因,不是嗎?”我的朋友問道,“是為了這個——生活和人與人之間的接觸。”
圣日耳曼德佩區(qū)的咖啡館曾是巴黎必不可少的大人物——比如讓-保羅·薩特、畢加索、海明威等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但如今大部分的知識分子、藝術家和跟風捧場的人都自此消失了,雖然這里的幾十家咖啡館依然存在。和大部分游客認為咖啡館過時的想法相反,雙叟咖啡館和花神咖啡館是例外,這兩處精致高雅的“旅游陷阱”長盛不衰,依然大受非巴黎本地人的歡迎。
朋友和我原本并不打算在翡翠咖啡館見面,那里如今已是趕時髦的人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在新千年到來之前,它的名字一直是太子咖啡館。由于我們不常到這家咖啡館來,所以都忘記了這種轉變。太子咖啡館的小隔間,還有隔間內南瓜色、滑溜溜的鼴鼠皮座椅都不見了。翡翠咖啡館開始轉型為懷舊主題的景點,所有東西都換成了仿古木制品,一條鮭肉色的霓虹燈管從天花板的這一頭穿到那一頭。但是近年來,這里走起了極簡抽象風,所有東西都是灰色或者黑色,店里還用巨大的字母拼出藝術家、作家和思想家們的名字,這些人過去常常到這個社區(qū)來,但是現(xiàn)在都不再出現(xiàn)了——他們要么已經(jīng)去世,要么就是不愿在這些裝腔作勢的新時代面前丟人現(xiàn)眼。
為老太子咖啡館和它那丑陋的七十年代裝修、難以下咽的食物以及黑焦油般的咖啡而哀嘆,無疑是荒唐可笑的。但是正如我的朋友指出的,裝修、食物和咖啡在??脱劾锒际谴我摹V匾氖沁@個地方的感覺和氣氛,侍者和顧客之間、侍者和老板之間、老板和顧客之間、顧客和顧客之間如蜘蛛結網(wǎng)一般的關系。
這面網(wǎng)是在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中結成的。攝影師羅貝爾·杜瓦諾在捕捉這種具有法國特色的縮影方面付出的努力大概比其他人都多,從他的那些構圖精巧的黑白影像中就可見一斑。它們已經(jīng)變成和貝雷帽、法棍面包、滾球戲玩家和成熟的卡門培爾乳酪一樣的標志物和過去時代的象征。
羅貝爾·杜瓦諾 (Robert Doisneau)作品
不管是否俗氣或老套,今天,大部分的巴黎咖啡館依然是歸家族所有或者由家族經(jīng)營,而且許多咖啡館是自上一輩傳承下來的,關系網(wǎng)和相關的一切也隨之傳承。這些極其大眾化的社會機構是官方關注的一個焦點,部分原因是它們正在逐漸消失,一部分是因為有一些店其實能提供很像樣的食物,而且已經(jīng)引來美食評論家們。政府正在重新審視咖啡館和它們的兄弟姐妹們:小酒館和啤酒館。人們曾在十年前的年度酒館節(jié)上宣傳前路坎坷的咖啡館復興,那是一個在9 月下旬舉辦的為期兩天的盛會。這個現(xiàn)代酒神節(jié)的特色活動是舞蹈、盡情吃喝,而且通常都會鬧過了頭。因為活動非常成功,全法國都紛紛效仿,直到它漸漸退出巴黎公眾的視野。人們不再需要它了:那時候,巴黎“新潮派文化運動”開始了,咖啡館變成日常聚會的場所。
與這種思潮相反,講求時尚高端生活方式的時尚界接受了咖啡館的概念,將它與飲食店相結合,以此向20世紀晚期創(chuàng)始于倫敦和紐約的消費主義致敬。
如今,時髦的巴黎人會在香榭麗舍大道上的維珍大賣場里買DVD,然后在維珍咖啡館消磨時間;他們在安普里奧·阿瑪尼給錢夾減負,在瘦得像閃電般的人們中間貪婪地吸吮拿鐵咖啡;或者在時髦的布勒咖啡館里吃午飯之前,去華麗的福堡·圣-奧諾雷路上的浪凡店內把玩飾品。
喜歡自己動手的人會前往著名的BHV百貨商店底層的五金專區(qū),布里克洛咖啡館就在那里,位于仿20世紀初風格的五金商店中。
這種沉醉于咖啡因的風潮還出現(xiàn)了另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轉折,這一幕是從20世紀90年代的燈塔咖啡館開始的。作為城中第一家哲學咖啡館,也算得上當時最有人氣的一家。那里永遠坐滿了戴著眼鏡的書呆子和故作姿態(tài)的哲學家,人人手捧哲學家帕斯卡爾、笛卡爾、加繆、薩特、德勒茲、鮑德里亞和??碌拇蟛款^。而且,巴黎城內還衍生出了幾十個類似的聚集地。
皮埃爾·奈芙和赫胥黎,花神咖啡館,攝影:羅貝爾·杜瓦諾
我決定陪我的英國朋友去她當時最愛去的咖啡館,參加她的午后咖啡聚會,那家咖啡館在奧德翁區(qū)的文學扎堆愛好者??Х瑞^的名字叫“Les Editeurs”,意為“出版商”。幾家備受尊崇、歷史攸久出版社還在附近經(jīng)營,它們向這家咖啡館捐贈了許多書。出版商咖啡館甚至還自設文學獎項。和翡翠咖啡館以及其他無數(shù)的咖啡館一樣,在上世紀之交,這家咖啡館也經(jīng)歷了徹頭徹尾的改造。在轉變之前,它是一家庸俗的阿爾薩斯風格的小餐館。
如今店里有木桌和舒適的長毛絨扶手椅、有品位的版畫,當然,還有吱吱嘎嘎的書架。實際上,法國作家和編輯們確實會在這里碰頭。出版商咖啡館擺脫了鼴鼠皮和油氈,重塑了自我,在這方面,它做得比大部分的咖啡館都成功。
當我在樓上品嘗美味的意大利咖啡,聽著筆和指甲劃過或者在觸摸屏上跳踢踏舞的聲音時,我想起,自己在巴黎認識的大部分職業(yè)作家都是咖啡館的???。每個人都有他自己最中意的咖啡館名單。很少有人在公共場合做嚴肅的工作。我猜,她隨身攜帶精美的墨水筆、皮革包邊便簽簿、筆記本電腦和便攜設備是用來寫電子郵件、做網(wǎng)上銀行業(yè)務、寫信回她皮奧利亞的老家,寫巴黎大學課程大綱或者購物清單的,可悲的是,這些杰作都是無法發(fā)表的。
波伏瓦在花神咖啡館
我向我的英國朋友道別,然后乘坐96路公共汽車到城市的另一端。我要完成幾項嚴肅的工作:途中,我打算數(shù)一數(shù)我們經(jīng)過的咖啡館的數(shù)量。我估算了一下,在奧德翁和博馬舍大道之間有大約一千家咖啡館,這時候,一個穿了臍環(huán)的肚臍眼和一份打開的《世界報》封鎖了我的視線。
任何一位略有生活閱歷的人都會告訴你,暴飲暴食有很多種形式,包括偶爾進行自我懲罰的欲望。帶著這個念頭,我決定下車,再喝一杯咖啡,不過這杯是déca(無咖啡因的)。從公共汽車站走到街道對面,在離奧貝康夫路和圣莫爾路最近的地方,能看到沙邦咖啡館。要充分領略這家老店的魅力,你就必須懂幾句巴黎的俚語。“Branché”的意思是時髦、酷、火辣、時尚等,不過,2010 年之后,“branché”不再“branché”了,它被tendance(流行)、trendy(時尚)、cool(酷)和underground(地下先鋒)這幾個詞取代了。實際上,“branché”已經(jīng)“démodé”(過時),而且,如今它往往會被當成貶義詞,因為它暗含著缺乏真實性和太過“frime”(虛假)的意思。就像另一個相關的詞“frimeur”一樣:“Fimeur”指的是裝腔作勢,而且還指對他人有害的一類人,就是那種在當代最糟糕的法國電影中擔任主演的人,或者在那些吃著公餉、喝著拿鐵咖啡的自由黨人的支持下,建造奇丑無比的建筑的人,這些自由黨人們被稱為“魚子醬左派”?!癋rimeur”在沙邦咖啡館中很常見。
幸運的是,沙邦咖啡館的鐵桿粉絲、眾多“frimeur”直到下班之后才出現(xiàn)。他們大部分都在建筑事務所里做事,所以,上午或者午后到咖啡館一游是件樂事。我坐在一個隱蔽的地方,觀察那些穿著運動鞋、沒有穿制服的侍者,欣賞那些優(yōu)雅地坐在隔間里,或者在巨大的鏡子前擺好姿勢的潮人。有幾個人看著煙霧從自己的嘴里和鼻孔中翻滾而出,仿佛斯大林時代的煤電廠。這種特別“frimeur”的行為如今成了人行道旁露臺上獨有的一道風景,正如沙邦咖啡館中的情景一樣。通常,這些露臺都直接通往室內無煙區(qū)。這是一種顛覆禁煙令的branché方式,因此,人們廣泛認為這很cool,很tendence,很trendy,而且très underground(很前衛(wèi))。
在攝入足夠讓我保持清醒,直到第二天的“桌椅儀式”重新開始的刺激物之后,我坐立不安,沒辦法回辦公室里工作。
艾莉森同意和我回拉丁區(qū)的巴爾扎爾酒館會合,我們不顧一切地痛飲了幾輪啤酒,偷聽一對偷情男女的談話,然后決定繼續(xù)走,到我們的另一個“食堂”,先賢祠附近的雷風藤餐廳去吃飯。
在吃完雞心沙拉、肉醬、配有黃芥末醬的兔腎、柔軟的胰臟、奶油野生蘑菇、草莓派和一整杯冰涼的布魯依牌葡萄酒之后,我的肝臟需要歇一會兒了。肚子里已經(jīng)容不下咖啡。于是,真見鬼,我們決定在原來蕾妮夫人的那家咖啡館——也就是現(xiàn)在我們要用咆哮的方式說出的“我們窗戶下面那家咖啡館”里——給這個夜晚畫上句號。那天等我們回到那里時已經(jīng)是下半夜,店主早關門了?!鞍パ?,”我對其中一個店主大叫道,“你們今晚不會把我們吵醒了?!卑蛏臀乙磺耙缓蟮卮蛄藗€哈欠,道過晚安,然后——和往常一樣在次日早晨的“桌椅舞”陪伴下醒來。
在巴黎,生活就是一家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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